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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想不起來——關於昨天晚上最後發生的事。

她出門的時候天還沒黑,家裡彌漫著一股晚飯燒焦的怪味道,所有窗戶都為此大敞。母親正忙著收拾散落在各處的父親。家裡還有一隻叫迪娜的貓,十分擅長忘記自己犯下的罪行。她小心著不要踩到那些灰色的東西,跨過湊上來想蹭她腿撒嬌的迪娜。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回頭對母親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那穿著絲綢襯裙、頭髮短到遮不住後頸傷疤的母親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重複著同樣頻率的動作,像一台已經該報廢卻還苟延殘喘的機器。

莉莉無聲地退了出來。抱緊懷裡的飯盒跑向長長的斜坡上方。

現在是晚餐時間。就在剛才,莉莉把那些切成長條的肉一條一條地扔進放在燒紅木炭上的鍋子,任由它們製造出二氧化碳和苯丙比。總會有還可以吃的部分,她確信,但她自己是決計不會去試吃的。這是一份不負責任的飼料,用她的愛來調味,每天按時送給她住在斜坡上面的朋友。

斜坡上是荒蕪的秘密花園,7歲的莉莉認識鐵門上盤繞的花體字。Lily White,曾經媽媽也這樣稱呼她。我的小小花兒,我的夢想,我全部的幸福——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這裡有一隻動作輕捷的瘦弱小貓仔。她叼住飯盒的把手,爬上一棵枯萎的胡桃樹。尖尖的刺上鐵棘纏繞荊棘,而她無意去打擾這座城堡的沉眠,要做的僅是打開飯盒,把混著黑色碳渣和暗紅色的東西丟進圍欄的另一端。致癌物質和生肉的組合在銀河的背景下劃出抛物線,掉在鐵欄後面卻連枯葉也靜默無聲。

莉莉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裡面即將傳出的聲音。

“咕吱嘎——”

沒有人知道會這麼叫的動物,除了莉莉。她滿懷興奮和幸福的感情,傾聽她親愛的朋友用餐的聲音。如果她去過屠宰場,這會讓她想起屠夫用粗大的鈍刀子跟牛肉戰鬥的畫面。如果她曾經見過那些在絞架上蕩秋千的人,她會將那撕扯的質感和飽餐的禿鷲聯繫在一起。但她只是懷著飼養小動物的快樂心情,等待它表示吃飽的第二聲鳴叫。

“咕吱——嘎——”

若是生物學家發現了這種動物,他們大概會捕獲它、關進地下室、肢解以後起一個怪獸的名字以便向世人公佈。也許他們不會殺了它,而是叫它傑克或者丹尼,然後關進一個封閉的建築以供人參觀。說不定現在它正處在這樣的命運裡。

但是,既然它能在裡面自由行動,說明它的生活得並不會比動物園的動物更糟糕。這麼一想莉莉又稍微欣慰了些。這時,枯葉發出粉身碎骨之前的慘叫,它則踐踏著悲鳴的和聲離去。樹上的飼育者同樣從中獲得了滿足,她用敏捷的動作爬下枯樹,今天的餵食也圓滿結束。

寵物是用來疼愛的,主人則享受被需要的快感。對莉莉來說,此刻的感覺就像是科普圖畫書上描繪的布羅肯現象,散發著五彩的絢爛光芒、充滿她的心間以至於令她走錯了方向。在胡桃樹的右側而非左側,飛奔而來的黑影是打開另一個世界的鑰匙。
她不記得自己看到了什麼。
她只知道自己被撞上,接著世界天旋地轉,向她傾軋下來。莉莉討厭只有自己一個人的世界。她想要回家,回到媽媽身邊就算她忙得忘記了女兒,還有她的迪娜。她擔心她的飯盒有沒有摔壞,那是唯一一個可以讓她帶肉給朋友的容器。

實際上即使摔得粉碎也沒有關係,她再也不需要那個盒子了。


***

她再次睜開眼睛是因為胡亂纏滿全身的繃帶。

家裡那台隨時都會爆炸的電視,電影頻道永遠佈滿了白色的雪花。只有一次,裡面傳出一整句的臺詞——“窒息而死的感覺是全世界最恐怖的”,現在她終於感受到了類似的恐怖體驗,而且自己的指甲縫隙被別人血肉塞住的感覺也噁心透了。女孩用淌血的左手握住指尖被染紅的右手,將她的眼睛睜大再睜大,好像這樣就可以看清面前發生的一切。

距離她最近的,是手裡攥著已經用完的紗布包裝袋的男人,他的半張臉被三條血痕貫穿,似乎因為太過憤怒而沉默。但是莉莉現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注意他的表情是否因為疼痛而扭曲,她的全部注意力正在被其他東西吸引住——

鑲著一顆一顆的小小黑珍珠,波浪洶湧的葡萄酒色裙擺,是跳舞的時候會盛開的玫瑰。無論多大年紀,女人就是會對美麗的事物表現出過剩的注意,像你知道的那樣。哪怕殘破不堪,美麗的東西依舊美麗。

女人的嘴唇也是相似的顏色,叫人想起熟透的葡萄。儘管她的味道就像任何一個破爛酒館裡舞娘愛用的廉價香水,莉莉還是從她的身上嗅到一股母親特有的奶香。她此刻的表情充滿慈愛。

“你看起來不太好,親愛的……”她的每句話裡都混雜著一個無精打采的氣音,叫人想起濃稠液體表面浮起的氣泡。不過相反的她動作麻利,馬上就把引起窒息的原因——亂七八糟的繃帶扯離小女孩的亞麻色頭髮:“喝點牛奶好嗎?”

白色液體在高腳杯中間攪拌過的漩渦還沒有消失。她接過杯子小心避開杯底尖銳的缺口。想要道謝的時候卻忘記了說話的方法。那將杯子遞給她的人……你知道,女人就是會對美麗的事物表現出過剩的注意。美麗的東西依舊美麗,哪怕殘破不堪。

對方只露出一隻的烏黑眼珠輕輕眨了兩下。沾染些微牛奶味道的手指抽了回去。用雙手環抱自己身體的青年全身訴說著困惑,下嘴唇因為他的反復啃咬而紅腫,沒被眼罩和紗布遮住的臉部皮膚倒是稍微泛起了血色,那神情會讓你想起所有毛色是白色的草食性哺乳動物。青年無聲地縮到旁邊骨骼仿佛有他一倍寬的男人身後去,那個人也庇護般地移動身體將他擋在身後。

女孩喝了牛奶,像小貓一樣發出小小的舔舐聲。牛奶是冷的,但總比什麼也沒有來得好。

“現在我們可以關心一下她的來頭了。”包紮行動中的受害者說道,手裡把玩起一個半熟的蘋果,“如果知道自己的好心會換來一臉抓痕,我會趁早找出所有的繃帶全燒掉……”

這句生氣的話在中途顫顫悠悠地變了調,在一個深呼吸之後,男人搖晃著雛雞那種黃色絨毛質地的頭髮露出靦腆笑臉。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他的臉還是光滑得像水煮蛋而不是現在的水稻田。除了女孩以外的所有人都無視了這種轉變。穿深紅舞裙的女人專注于用一根銀色挖耳勺清理女孩的指甲,像肉食性動物的男人對草食性的青年說了什麼,得到一個棉花糖似的頷首作為回應。他們散發出一種忙碌和彼此瞭解的氣氛,令茫然無措的外來者愈發無所適從。

“請告訴我這是哪裡……”

她想問的是女人,但目光不受控制地飄向低垂著頭的兔子先生——這綽號是為他而存在的——她太在意那些傷,那讓他看起來比她自己更像重病患。

“他接住從天而降的你,然後擦傷了。”

回答她的卻是肉食性的男人,他張開嘴巴的時候她窺到他的犬齒,和她猜想的一樣發達。不過這不是什麼可開心的事。他看透了她,這個答非所問的回應讓她的罪惡感變成一鍋煮沸的雜燴湯——更何況那程度根本不該僅僅稱作“擦傷”——啊啊,胡蘿蔔和土豆一起發出悲鳴,我們要從鍋裡掉出來了……

“我……”

穿舞裙的女人結束了手上的工作,那雙熟透的嘴唇流出一個香醇的微笑。然後她說:“愛麗絲,你感覺好些了嗎?”

“我並不叫……”

“愛麗絲,你的手還疼嗎?”她身上散發著不由分說的魄力,握住女孩擦去血跡後露出小麥色的手指。小雞頭的男人悄悄湊到女孩耳邊用吐露秘密的音量說道:

“按她說的去做吧。”

愛麗絲閉上嘴巴。7歲的小女孩,比剛斷奶的仔貓更軟弱無力。



穿舞裙的女人握住她的手,幫她下床,兩人一起走出房間。裡面只有床的房間像個微波爐專用的白塑膠盒子。門是有護欄窗口的鐵板。“如果鑰匙沒有丟的話……”她聽見肉食性的男人和兔子先生說話,但接下來他們轉過身對她們說“明天見”就一起離開了。小雞頭的男人坐到床上解釋說,這是他的房間,現在他要睡覺了。

“聽著,愛麗絲。這裡只有瘋子,你最好不要隨便接近任何人。”

穿舞裙的女人說。她看著女人隱藏在黑眼圈和耷拉的長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那你呢?那他們呢?她沒敢提問。狹長的走廊是粉紅色,馬戲團表演在狹窄的過道延伸,愛麗絲的眼睛不夠用了,她沒見過這麼多圖案的牆紙。不過,她們走到門口用了很久很久的時間,足夠她看完所有圖案。

再次見到的天空和她剛出家門時沒什麼不同,不是白天,星星沒精打采地掛著。穿舞裙的女人把她帶到一間很小的花房,指著怒放花叢下麵的陰影說道。

“你得在這裡忍耐一下,因為今晚會有人查房。……明天早上我來接你,等著我。”

她自言自語的嘀咕“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邊從同樣很小的儲物櫃里拉出一條髒兮兮的深藍色毯子遞給愛麗絲。女孩接過來,就這麼無助地看著那長度及地的紅玫瑰慢慢消失在來時的路上。然後她把毯子展開,把自己完全地卷起來,縮進一叢草莓醬一般的紅花下面。她盯住毯子一角上的小小百合刺繡,緊繃的神經逐漸放鬆下來,睡意到訪。


……睡眠沒有持續多久。她能聽見一陣安穩的呼吸聲——有別人在——她在黑暗裡睜大眼睛用耳朵和全身追尋聲源。直到第一縷陽光穿透彩繪玻璃的天窗照亮紅花上停留的一隻蜜蜂,她都維持著用毯子蒙住嘴巴的狀態,死死盯著毯子上的刺繡。

“愛麗絲?”

仿若嘆息的呼喚,那不是女人的聲音、不是她記得的聲音。她突然害怕起來,拼命抓緊毯子塞住嘴巴,四周一片漆黑。為了把尖叫吞回去幾近窒息,連橫膈膜都開始痙攣,她緊貼臉頰的手被眼淚濡濕了。我害怕、我想回家。媽媽。媽媽。迪娜。媽媽。為什麼我會在這兒?

“愛麗絲……”

聲音離開了……但很快折返回來,這次是兩個腳步聲。兩個男人。

“你在那裡嗎?”

是肉食性的男人的聲音。愛麗絲想起了他的犬齒形狀,睜開眼睛——原來她剛才一直緊閉著雙眼。快救我……救救我……她向花叢外面伸出手。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握住她的,然後她被好大的力量拉起來。迎接她的是穿破舊工裝服的懷抱。越過寬厚的肩膀,她看到不知所措的兔子先生。

啊啊,那個聲音原來是——

“愛麗絲……”

兔子先生再次重複著她的新名字,一臉茫然地呆站在那裡。不過在肉食性的男人示意之後他很快地做出了反應。然後男人放開她,對她解釋道:“復仇舞女被員警叫去了。換我們來接你。”

她聽得似懂非懂。兔子先生從右手的石膏裡拿出了真空包裝的餅乾和牛奶。兔子先生的動作、還有嘭地充滿空氣的白色袋子就像昨晚牆壁上的粉紅馬戲團,都是神奇的表演。愛麗絲還有些驚魂未定地止住抽泣,雙手捧住硬硬的白色袋子小口啜飲起來。

“看她餓的……”

肉食性的男人對兔子先生說話的低沉聲音帶著笑意。他們兩個人在食物鏈上肯定不是同一層的,但至少在自己之上。猛獸會在什麼時候對獵物溫柔呢?愛麗絲無心思考,她的思緒全部都在食物的味道上。

就在她把最後一口滴著黃色奶油花的餅乾放進嘴巴並吮吸手指的時候,背後花圃的草叢猛然沙沙沙……地騷亂了。小女孩發出尾巴被踩到才會有的短促哀叫,一頭紮進兔子先生的懷裡,同樣受驚的兔子先生則努力倒向肉食性男人的方向。男人反射性地伸出手,但是直到前一刻他還在漫不經心地擺弄一朵黑色的花苞,毫無防備。多米諾骨牌的遊戲在只有三張牌的情況下,立刻就結束了。

“什……”

“唔……是逃亡惡徒和禁欲娼婦……咦?”

發出惺忪聲音的人有一張滿是暴曬痕跡的臉。陰影籠罩的地方是白色、曬到太陽的部分是棕色,他的臉上就像透寫了頭頂的樹蔭形狀,大約是長時間在樹蔭下靜止不動造成的。他顯然還處在困倦的夢境延長線上,雙眼沒有焦距,只把臉轉向他們的方向。看得出來他眼睛很大,憔悴的娃娃臉讓愛麗絲想起小時候玩過的敲鼓猴玩具——後來摔斷了手臂,媽媽丟掉了它。

“沒見過的小傢伙……”

他鼓起曬花的圓臉頰嘀嘀咕咕,然後進入了思考時間……剛以為他坐著睡著的時候他又開口道:“Welcome to WonderLand!嘿——”

意味不明的尾音,他不再理睬任何人,原地躺倒。愛麗絲記憶裡的敲鼓猴也沒電了。

“……”

愛麗絲緊緊抓住拉她起來的兔子先生的衣角,鼓足勇氣向凹進去一片的花壇中間窺視。一轉眼,他已經呼呼大睡起來。

“他、他……”

肉食性的男人說:“那是沉睡先知。”

他總在睡覺,不用管他。他這樣說著,一邊整理兔子先生的衣擺,將他一直披在身上——現在落到地上了——的那件白色罩衫上的灰塵拍落,重新披到那單薄的肩上。這套動作和他的形象反差太大了,女孩想。

“我們在這兒是不叫真名的。”他對小姑娘解釋說,“所以我們都有個愚蠢的外號……你看,我是‘逃亡惡徒’,而他……”

他忽然抬了一下單邊眉毛,面向兔子先生:“讓小孩子那樣稱呼你,總覺得有點……怎麼辦?”

愛麗絲聽見了。剛才沉睡先知說他們是‘逃亡惡徒’和‘禁欲娼婦’。娼婦……她對這個詞沒什麼概念。不過這不是重點,她抓住青年一臉為難的空檔出聲詢問:

“我可以叫你‘兔子先生’嗎?”

逃亡惡徒發出怪聲,叫人想起漏氣的自行車胎。他輕拍那包覆著繃帶的白色頭髮,說了聲不錯嘛。兔子先生的肩膀垮下去,頭也垂的低低的。愛麗絲靠近他,小心翼翼地試圖在白色繃帶之間掌握他此刻的情緒。

“沒關係……”

兔子先生重新振作,用他完好的左手挑起擋住泛紅眼角的髮絲攏到耳後。他很快就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用憂愁的語氣詢問逃亡惡徒:“那些員警……他們走了嗎?”

“先回x區,那邊已經被搜查過,沒人留守。”

發生什麼事了?愛麗絲交替看向兩人,沒有人回應她的疑問。我想回家……愛麗絲不敢說出來,只好緊緊抓住兔子先生的手。


他們走出了花房。愛麗絲回頭看那一大片被沉睡先知壓倒的花圃。花在怒放,形如罌粟,紅黑色意味不祥。

“回去以後你要緊跟著復仇舞女。”逃亡惡徒說。兔子先生解釋說那是指穿舞裙的女人。“如果你想出去,就別讓其他人發現你。”

“出去……”去哪?

一陣清勁風向他們襲來,草葉趁亂四處逃亡,空氣裡充滿了塵土和類似煙灰的嗆人味道。愛麗絲把頭偏向一邊,忽然她看到了眼熟的鐵藝大門,從與平時相反的角度看上去那扇門顯得更高,上面的花體字她也認識——是她媽媽最喜歡的、和她自己的愛稱有同樣含義的那個片語。

Lily White.

愛麗絲又一次睜大眼睛,屏住氣息。

她進到秘密花園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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